今日圣誕，預(yù)示著2018年即將過去。讀書君的朋友圈里紛紛曬出了自己的“2018年總結(jié)”。這一年，是否也有什么人和事給你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呢？可以在后臺留言告訴我們哦。
每年一到這時候，看城市火樹銀花，到處都是濃濃的圣誕氣息，腦中關(guān)于圣誕的記憶就會自動點亮。某個恍惚的瞬間，你是否會想一想，曾陪你一起過圣誕的那些人，還在你身邊嗎？他們現(xiàn)在都怎么樣了？
下面的三篇文章，來自青年作家鄭執(zhí)、詞人林夕和美國作家卡波特。和我們一樣，他們的記憶中有美好，也有遺憾。但無論如何，過去的時光永不復(fù)現(xiàn)，我們只能跌跌撞撞，收藏那些美好如握緊手中的硬幣，跨入2019年的門檻。
北方?jīng)]有圣誕節(jié)
文| 鄭執(zhí)
五年前的圣誕節(jié)，我在香港吃了一頓免費的圣誕晚餐，拜朋友亨利所賜。我們原本不熟，后來卻因為在同屆畢業(yè)生里成為最后兩個找工作困難戶而結(jié)緣。工作沒著落的半年里，我們整天為錢犯愁。 亨利雞賊，每次逛商場時都去豪車店或珠寶店里逛，問東問西裝大款，店員就會留下電話資料，逢年過節(jié)邀請客戶參加免費沙龍或party，總能接到電話，還可帶人同行，那年圣誕帶的是我。當(dāng)晚我們喝了不少免費香檳，喝多了湊錢打車回到亨利家又餓了，煮了包速凍餃子配劣質(zhì)紅酒。亨利跟我都是北方人，餃子吃不膩。亨利說，自己小時候從來不過洋節(jié)，印象中不管什么節(jié)日都得吃餃子，他理解的過節(jié)，就是有人陪你吃餃子。 那不久后，我找到一份勉強(qiáng)糊口的工作，一年后的圣誕節(jié)，公司聚餐，香港人過圣誕的氛圍濃，我像個外人，不好舔臉放開吃，回家又煮了袋速凍餃子。從那以后，每年圣誕節(jié)我都吃餃子。日子過得不好，聯(lián)絡(luò)越來越少，亨利具體哪年離開的香港我都不知道。 有人給亨利算命，說他最適合呆在四面環(huán)水的國度，后來亨利去了菲律賓。有一次，收到他醉酒發(fā)的微信：“我猜你應(yīng)該在北方。”那時我剛剛搬到北京。但是他自己再也沒回到北方。三個月以前，他騎摩托車出了車禍，人生最后一張照片定格在朋友圈。又快到圣誕節(jié)了，一個我從來不過的洋節(jié)。距家兩公里外的商場巨幕里每晚都有麋鹿拉著圣誕老人狂奔，而我就在北方，盼一場雪的愿望被霧霾驅(qū)散，不敢出門，外賣叫來一包速凍餃子備好。過節(jié)必須吃餃子，不管什么節(jié)都好。曾有朋友問過我，過節(jié)為什么不能想點開心事？我無言以對。團(tuán)聚本來就是一種形式，用來緬懷再也無法歸來的人的形式。 今年圣誕，我猜亨利應(yīng)該也在北方。而我會在家煮餃子，毫無懸念。
原發(fā)“ONE·一個”，作者授權(quán)轉(zhuǎn)載
那年圣誕，我像一個壞人
文| 林夕
盤點歷年圣誕除夕新年如何度過，沒什么意思；因為有意思的事情，不一定就那么巧合，在節(jié)日里發(fā)生。但節(jié)日也像金錢一樣，摯交以至伴侶之間，重點不是金錢，但錢字卻往往是一面你最不想看到的照妖鏡，或是照見人性善良面目的湖水。再不重視節(jié)日，節(jié)日卻總定時向你做出民情報告。
有年人在內(nèi)地，過幾天就是圣誕，再過幾天又有工作，就索性留在那里更省事。同行的人都有家累，有義務(wù)要回港交人，為與他們沒有什么瓜葛的主耶穌慶生。我堅持一動不如一靜，一個人留在那里，花了許多唇舌才說服他們，準(zhǔn)我留下來吧。
我留下來，當(dāng)?shù)匾粋�朋友非常熱情，一定要陪我過圣誕，但是要先去參加朋友的聚會，然后可以早退，回來與我吃飯。我又花費了好多唇舌，表示沒關(guān)系，我不愿意讓對方一腳踏兩條船。對我來說，身在曹營與人周旋，心卻牽系著另一個地方、什么時候趕赴另一場約會，是自找煩惱。可是，明顯對方很習(xí)慣而且頗享受趕場子的樂趣，所以比我更堅持。于是只好等，我不怕等待，如果能說得準(zhǔn)一個時間，哪怕再長，也還有大把事情可做。偏偏像這等情況，大家也只能大約在幾點，大約是最令人忐忑的，雖然那個人不是誰，又因為那個不是誰，所以更不值得。
我打開隨身帶來的一本小說，看得津津有味，然后，心里萌生了一個歹念：千萬，千萬別那么早回來，我正樂在其中，別腰斬我的樂趣，等一下實在難以分神，從小說一下子跳回現(xiàn)實。不久，肚子有點餓，于是我就隨便點了酒店一碗牛肉面吃。剛吃著，那人剛好趕上，見我在吃面，更一臉內(nèi)疚，看得我也內(nèi)疚起來。那人說，圣誕該吃圣誕餐噢，我說，酒店菜單里的確有這套餐，不過我更愛吃牛肉面，圣誕快樂，不是應(yīng)該快快樂樂地愛吃什么就吃什么嗎？那人堅持要再點一個標(biāo)準(zhǔn)的圣誕餐，但是他又已經(jīng)在別處吃撐了。
這二人圣誕集會的結(jié)果是，那人看著我勉強(qiáng)把圣誕餐吃掉，為了不辜負(fù)他的盛情，我得很用力地吃給他看，表情非常生動。正當(dāng)我有點擔(dān)心，吃完之后，我的小說還如何能繼續(xù)，誰知，那人卻已無聲無息地在電視聲浪中睡著了。他醒來之后，也實在太疲乏了，沒聊到幾句，就互祝一聲，打道回府。我有點慚愧地偷偷松了一口氣，沒想到，這慚愧之心，卻在那人走后，影響到我連小說也看不下去，因為我自覺好像在嫌棄人家真心的熱情，我從來沒有這么像一個壞人。
如果不是為過節(jié)而過節(jié)，我們大可悠閑地吃頓飯，談?wù)勌欤罱K，熱情卻成為彼此的牽累，何必。從那以后，稍微有點勉強(qiáng)的聚會，安排有點需要費心思的所謂節(jié)目，我都一概放棄，節(jié)日讓我學(xué)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選自《任我行》，林夕著
圣誕節(jié)憶舊（節(jié)選）
文| [美] 杜魯門·卡波特譯| 潘帕
想象一下十一月底的一個早晨。二十多年前冬天來臨的一個早晨。設(shè)想邊遠(yuǎn)小鎮(zhèn)上一座四散延伸的老房子里的廚房。黑色的大火爐是這個廚房的一大標(biāo)志，但廚房里還有張大圓桌，壁爐前放著兩把搖椅。今天壁爐發(fā)出季節(jié)到來的呼叫。
一個白頭發(fā)剪得很短的婦人站在廚房的窗前。網(wǎng)球鞋，夏天穿的印花布裙外罩一件不成形的灰毛衣。她個頭很小，精神飽滿，像只矮腳母雞；但由于小時候的一場病，她的肩膀有點佝僂，怪可憐的。她的臉很獨特——和林肯的臉不無相像，一樣因風(fēng)吹日曬而略顯粗糙，但很精致，骨肉停勻；眼睛像雪利酒一樣的色澤，怯生生的。“哦，老天，”她大聲說，呵出來的氣煙霧般彌漫在窗玻璃上，“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。”
她對誰說話呢？我。那時我七歲，她六十多了。我們是表親，很遠(yuǎn)的表親。從我記事起，我們倆就住在一起。房子里住著別的人，就是一些親戚。他們有權(quán)對我們發(fā)號施令，還常常把我們弄哭，但大體上我們倆不太在意他們。我們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。她叫我“巴迪”，為了紀(jì)念她以前最好的朋友。那個巴迪在十九世紀(jì)八十年代死了，當(dāng)時她還是個孩子呢。她現(xiàn)在也還是個孩子。
“我沒起床就知道，”她從窗邊轉(zhuǎn)過來，眼中閃動著興奮，意味深長。“教堂的鈴聲又冷冽又清楚。鳥兒也不唱了，它們都飛到暖和的地方去了。肯定是的。哎，巴迪，別吃餅干了，去推我們的小推車。幫我把帽子找出來。我們要烤三十個水果蛋糕呢。”
一直都是這樣：十一月一個早晨到來，我的朋友仿佛代表官方，宣布這年圣誕季的到來。對節(jié)日的想象使她精神振奮，心中的火焰因為圣誕季來了而燃燒：“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！去推我們的小推車。幫我把帽子找出來。”
……
圣誕節(jié)前一天的下午，我們搜刮出一分錢，去肉店買送給奎尼的禮物，老傳統(tǒng)：一塊尚有余肉可咬的牛骨頭。用彩紙包起來，高高地掛在圣誕樹頂上那顆銀星邊。奎尼知道它在那兒，饞得坐在樹下呆望著，到該睡了都不肯走。其實我和她一樣興奮。我踢掉被子，玩轉(zhuǎn)枕頭，像在大熱天似的。不知哪里一只公雞叫了：假情報，太陽還在地球那一頭呢。
“巴迪，你醒著嗎？”我的朋友在她的房間里叫喚我，就在我隔壁。一會兒，她手握一只蠟燭坐在我的床邊了。“哎，我根本睡不著覺，”她說，“我的心像兔子一樣亂跳。巴迪，你說羅斯福夫人會在晚餐時端上我們的水果蛋糕嗎？”我們倆在床上擠成一團(tuán)，她在我的手心里寫“我愛你”。“你的手比以前大了。我想我大概不愿你長大。你長大了以后，我們還能繼續(xù)當(dāng)朋友嗎？”我說我們永遠(yuǎn)是朋友。“但是我覺得很難過，巴迪。我多希望能給你輛自行車。我差點賣掉爸爸給我的那塊浮雕寶石。巴迪——”她遲疑了一下，似乎有點難為情，“我又給你做了只風(fēng)箏。”
我也承認(rèn)我也給她做了風(fēng)箏，于是我們大笑起來。蠟燭燒得太短了，手沒法握住，漸漸地熄滅了。只有星光閃爍，星星在窗上打圈，仿佛在唱圣誕頌歌，很慢很慢地天亮了，靜下來了。我們大概都迷迷糊糊睡了，但晨曦像冷水潑到身上一樣把我們叫醒了。我們起床，睜大眼睛，四處游蕩等家里別的人醒來。我的朋友故意失手讓水壺掉到地上；我在緊閉的門前大跳踢踏舞。房子里的人一個個都出來了，臉上的表情像是要把我們倆都宰了；但他們不能，因為是圣誕節(jié)嘛。首先是豐盛的早餐：你所能想到的都有——從煎餅到炸花鼠，從玉米片條到蜂蜜。人人都吃得心滿意足，除了我和我的朋友。說實話，我們實在是等不及想去看我們的禮物了，幾乎一口飯都沒吃。
唉，我很失望。誰能不失望呢？幾雙襪子，主日學(xué)校的襯衫，幾塊手帕，別人穿不下了給我的毛衣，一份針對兒童的宗教雜志一年的訂閱，叫小牧羊人。真叫我生氣，真的。
我的朋友的收獲比我好。一包薩摩蜜橘，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。她最引以為傲的是一條白羊毛圍巾，她已婚的妹妹織的。但她說她最喜歡我給她做的風(fēng)箏。確實滿漂亮的，雖然沒有她給我做的那只好看。她給我做的風(fēng)箏是藍(lán)色的，點綴著金色和綠色的星星，那些星星用來表彰表現(xiàn)良好的孩子，上面還寫著我的名字“巴迪”。
“巴迪，起風(fēng)了。”
起風(fēng)了，我們不做別的，就是跑到房子后那片草地上，奎尼一溜煙跑去埋肉骨頭（一年之后，奎尼自己也要被埋到這里來了）。我們在齊腰的長勢很好的草中穿梭，放飛風(fēng)箏，手心感到它們的拉扯，仿佛它們是天上的魚，悠游在風(fēng)中。太陽曬得我們暖洋洋的，心滿意足，躺在草叢中，剝橘子吃，看著風(fēng)箏在天上搖曳。一瞬間，我忘記了襪子和別人穿過給我的毛衣。我高興得好像我們中了咖啡取名大賽的五千塊獎金。
“天啊，我多傻啊！”我的朋友大叫起來，像個忘記烤箱里在烤餅干的主婦一樣，突然警覺起來。“你知道我常常怎么想嗎？”她的語氣好像發(fā)現(xiàn)什么，朝著遠(yuǎn)處微笑，沒看我。“我一直以為，一個人要生病，臨終了才會看見上帝。我以前想，上帝來了，就像是看著浸禮會教堂的窗玻璃一樣：陽光照耀下，五彩繽紛，光彩奪目得你忘記會天黑。很舒服的感覺：設(shè)想那光亮帶走恐懼。但現(xiàn)在我覺得那壓根兒不會發(fā)生。我覺得上帝早已顯靈，不是到了人要死了才那樣。就是那樣”——她的手在空中劃了個圈，把云朵，風(fēng)箏，草地，還有在刨土埋骨頭的奎尼都劃進(jìn)去——“就是那樣，我們平時看到的一切，上帝都顯靈其中。對我來說，我今天看到這一切，可以滿足地離開這個世界了。”
這是我們一起過的最后一個圣誕節(jié)。
生活把我們分開了。那些無所不知的人認(rèn)為我該去上軍校。這樣，我進(jìn)了一個接一個軍號作響的監(jiān)獄，無情的起床號響個不停的夏令營。我也有了新家。但那不算數(shù)。我的朋友在哪里，哪里才是我的家，而我再也沒回去過。
她還是待在那里，在廚房里度過時光。孑然一身，有奎尼做伴。不久就只剩她自己一個人。（“親愛的巴迪，”她潦草的字跡寫道，“昨天，吉姆梅西的馬踢傷了奎尼，傷得很重。謝天謝地，她沒有太痛苦。我把她包在一張條紋床單里，用推車推到辛普森家的草地上；在那里，她可以和那些肉骨頭在一起……”）。
接下去那些年的十一月，她還是做水果蛋糕，就她一個人。沒有以前做的那么多了，但也不少：不用說，她總是把“最好的那個”寄給我。
同樣，每封信里她都放一枚一毛錢硬幣，用衛(wèi)生紙包得好好的：“去看電影，回頭寫信告訴我故事情節(jié)。”但漸漸地，她在信中把我和十九世紀(jì)八十年代死去的那個巴迪混淆起來；每個月不僅僅是十三號那天，她在床上起不來了：在十一月的某個早晨，一個樹枝光禿禿，鳥兒不再鳴叫的早晨，她再也無法起床，大聲宣布：“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！”
這事發(fā)生時，我就知道了。通知我的信只是證實了我的感覺。某種隱秘的情緒使我早早感知到了；同時，我生命中無法被取代的一部分被切斷了，就像斷線那頭的風(fēng)箏一樣。所以，那年十二月的那個早晨，走過校園時，我一直看著天空，眼睛不斷搜尋著，仿佛期待看到心像兩只斷線的風(fēng)箏一樣，向天堂飛去。
選自《圣誕節(jié)憶舊》，譯林出版社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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